——从一则危机干预案例看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

编者按

“少年不知愁滋味”，在多数成年人眼中应该无忧无虑的学生阶段，其实同样隐藏着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，例如厌学、人际交往障碍、早恋、网瘾、耐挫力差等等，这些心理问题严重影响了青少年的正常成长与发展。我们需要正确认知这些问题，提前预见并采取措施积极应对，并需要家庭、学校和社会的各方支持和协作，实现为青少年的健康成长“保驾护航”。

4月2日，清明小长假前两日。高三学生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刷题、背词汇表。语文课上，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却表现得与众不同，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压在一叠试卷下面，手指颤动，眼神游移不安。老师正准备悄悄走近给予提醒，她突然趴在了桌子上，眼泪如溃堤一泄而出，慌了身边所有的人。

“这是怎么了？”老师问。

她却蒙着头不回答。

坐着近旁的女生轻声回答：“刚才中央美术学院的校考成绩出来了，看她的样子，应该……”

从第二天开始，这个女孩就没有上学。

背景

小艺（化名），女，18岁，上海某中学高三学生。学习刻苦，性格内敛、偏激，体质偏弱。

在小艺一岁多时，父母离异，抚养权归母亲，由外祖父母协助照顾。父亲是军官，离婚后几乎断绝了与母女的联系。

母亲一直未再婚，但经常将婚姻失败和工作压力转移到小艺头上，动辄打骂。外祖父母劝阻无果，与其母关系恶化，将小艺接出另住。初中时，小艺母亲以患病为由不再支付生活费。外祖父母与小艺父亲联系，父亲同意将抚养费从最初的300元提高到1000元，加上二老退休工资，三人勉强度日。

上了高中，小艺萌生艺考念头，主动联系父亲，要求父亲支付艺考学习费用，父亲同意并支付了一部分学费，外祖父母则提供购买画笔颜料等耗材的费用。

升上高三，小艺不想参加上海的美术统考，要去报考中央美术学院的校考，并提出去北京参加校考培训。父亲不同意，小艺勉强参加了上海统考，但统考后却不愿意回校上课。父亲被逼无奈，陪同她去北京参加校考培训，约好3月15日考完后马上回校上课。

4月2日，中央美术学院的校考成绩公布，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。

干预

4月3日，小艺外祖父母向班主任请假，说小艺情绪压抑，不说话，一直哭，情绪激动时掀桌子还推攘外祖母。

4月4日，小艺还是不肯上学，并且表示不会再参加考试（包括高考），不肯接任何人的电话，后来把同学老师都拉黑了。

4月6日，小艺一个人离家，手机关机。晚上自己回家，说在杨浦公园的湖边徘徊了很久，想自杀。

班主任马上向我（学校心理咨询师）、分管领导汇报，学校启动危机干预：班主任及时掌握小艺的情况，我给予技术支持和心理咨询，分管领导协调各部门给予支持。

当晚，我陪同班主任赶到小艺家。在大家不断地安抚和劝导下，她才说出她还是想考央美，“复读多少次都要考进”。问她为什么不能报考上海的学校，她说她的统考分达到了407（排名前200名），放弃实在太可惜了。“你可以先考上海的学校保底。”她说：“保底！保底！我从小过的都是保底的日子，难道要我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吗？”

4月7日中午，小艺与父亲通话后再次离家出走。当晚回家，外祖父母劝她回校，她表示再逼她上学“就死给你们看”。

4月8日，外祖父母陪小艺去医院，在外祖父母挂号交费时，小艺再次失踪。下午小艺自行回家，同意去看心理门诊。

4月9日，小艺遵医嘱吃药，终于安静地睡着了。

评估

根据小艺的临床表现，医院心理科给出诊断结论：抑郁状态，属于双向障碍。建议按时就医定时服药，同时学校给予系统的心理辅导，帮助她度过最后两个月的临考期。

辅导

第一步、建立咨访关系

我和小艺约定每周一的中午，在学校咨询室进行半小时的辅导。

第一次辅导并不顺利。小艺希望有人跟她聊聊，但又怕进学校。所以外祖父将她送到学校门口，她还是没有走进校门的勇气，在门口徘徊了30多分钟，又吵着要回家。

外公无奈给我打电话，想把预约时间改期。

我马上来到校门口，搂着小艺说，“我们不去教学楼，就在正门附近的操场上，晒晒太阳，散散步，行不？”小艺顺从地跟着我进了校门。

我俩沿着操场跑道走着，迎面遇到一些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，他们或者打球、或者散步，并没人关注我们。我感觉到在散步过程中，小艺明显放松了，肩膀肌肉不再紧张，走路的步子越来越自然，眼睛也多了点神采，目光不自觉地追逐着那些正在跑动的身姿。

我没有和小艺谈学习上的事，只是聊聊天气、聊聊学校的活动，小艺的话头明显多了。

下课铃响起，小艺看着学生们往教学楼的方向走，她也跟着走了几步，随后停下了脚步。

“老师，我怕进教室什么都听不进，怕让你们失望，也怕同学用异样的眼光看我。但是我知道，其实主要是我对自己不自信，班里好几个同学一直在给我发消息，是我自己胆小，不好意思回复她们。”

小艺的话，我听到了顾虑也听到了帮助她的切入点。我说，“这事，我说了也不算，要不，我们去找找校长，跟他要个‘免死金牌’？”

小艺好奇地跟着我来到校长室。我把小艺猛夸了一通，然后向校长提出，虽然医生建议在家休养，但是小艺怕落下最后这一阶段的学业，是否可以每天先上半天课，逐步恢复到全天。

校长温和地对小艺说，“你这么优秀的孩子，我们愿意全力帮助你冲刺更好的分数，但是学业不是唯一的，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。你有什么想法，尽管放心地跟我讲讲，看看我们可以帮你做些什么。”

校长的保证，明显增强了小艺恢复社会功能的动力。第二天，她开始正常回校上课了。

我们无法移除她最大的“心魔”——高考，也不会给予她虚假的承诺——“通过努力你一定能上大学”。当小艺犹豫着是否迈出重回学校这一步时，包容、耐心和鼓励，是安抚情绪的最佳缓释剂。

第二步、确定辅导方案

我和小艺确定了辅导方案。

辅导目标是：观察情绪变化，给予正向积极的情绪引导；促进学习动力的恢复；促成她完成最后的一系列考试。

辅导策略是：

1. 放松疗法。利用沙盘、音乐，平复紧张焦虑的情绪。

2. 认知疗法。通过叙事和短焦技术，解构目前对她困扰最大的问题，聚焦重点，重建认知。

3. 行为疗法。以终为始确定每天的时间安排、学习要求，合理督促。

4. 朋辈关怀。和关系较好的艺考生结对，让她在学校的各种学习活动中不落单，情绪变化和行为变化能够得到及时关注。

第三步、优化资源系统

小艺的回归，让班主任和任课教师都觉得负担加重了。

我和校长协商后，召集几位相关教师进行了一个团体辅导，地点是环境温馨形式开放的图书馆。我先向他们通报了小艺的情况和目前辅导工作的进展，各位老师也陈述了目前对她的担忧和工作上面临的困难。

最后大家形成了对于小艺的教学目标，提出明确的态度语气用语的注意事项，多使用发展性、鼓励性的语言，避免使用否定性的预言。比如，“你可以多看看/多练练/多背背，对你追上大部队有帮助”“有不懂的问题，整理下来，老师和你一起解决”……

第四步、家庭系统辅导

当学校正在对小艺进行全面的辅导和帮助时，小艺母亲向班主任发了多条威胁短信，表示小艺报考外地的大学都是学校在作梗，她表示不会“放过”班主任，要“杀”了她。

我和班主任多次一起对小艺外祖父进行了家庭系统辅导，并明确告知他，再也不能无底线地继续包容这个没法负担母亲责任的女儿了。外祖父承诺愿意配合学校的工作。

成效

次年，小艺由外祖父母陪同下去北京复读，她的目标还是“央美”。

高考报名时，小艺联系我询问相关事宜。我问她如果这次的结果还是不太理想，怎么办？她说，她会坚持半工半读，继续梦想。

第二次高考，小艺还是与央美失之交臂，最终被上海美院版画专业录取。

她与父亲发生了激烈争吵，怪他填志愿过于保守，但没有再一次表达想继续复读的愿望。后来，她还联系了一家画室做助教。

我想，从小艺内心来说，能够证明自己的实力达到被央美录取的水平，已经了去一大遗憾。

咨询师语：

如果我不是咨询师，不是走进了她的家庭困境，我都想不到一个多才多艺、美丽聪慧的花季少女竟然是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的。而咨询师的介入，能够让这个家庭暂时和平相处，外祖父母、长期缺位的父亲，都毫不犹豫地站出来，全力“呵护”她的梦想。这是她期盼了18年的生活！正是因为在危机中，转身见到了“转机”。

我相信，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，阴影当中一定也能找到阳光。

作者：上海市少云中学心理咨询师陈兆女